有一天和星星聊起高中时跟我关系很不错的一位女同学A，说到当年放学后常去她家玩。她家住在陕西北路南阳路路口，怀恩堂旁边，也就是现在恒隆的背后，离学校也不远。那一带有不少老洋房，藏在路边的黑竹篱笆高墙后面。这种篱笆墙很有特色，在上海并不多见，集中在某几片地区。只要看到这种篱笆墙，我就会默认里面是有年头的深宅大院。
我知道A同学她本人家里条件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普通，所以当我第一次跟着她回家，看到她打开嵌在篱笆高墙中一道非常气派的雕花大黑铁门时，是非常惊奇的。但当年我只是个书呆子，对外界漠不关心，好在也知道自己见识少，觉得再气派的老洋房，在上海滩也常见，我家附近也有不少，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。
铁门后是个花园，左边一片大草坪，正面一条宽路通往一栋二层老洋房的正门。正门进去右手边有一座大楼梯，和上海音乐厅大堂里那座差不多，楼梯旁有几扇小门，是洗手间和别的房间，没进去过不知道那是什么用途。左手边是一间大厅，类似音乐之声里那种能开舞会的长方形大厅，在当时的我眼里堪称巨大无匹。二十多年过去了，我还清楚记得一楼的大体布局，可见印象之深。
A同学的家就在这间大厅里的一角，确切点说，是紧靠南面一排落地窗的那一部分空间里的前半段。这又是一件让我惊奇的事。这大厅里住着不止一家，互相用大衣橱、大书架之类的高家具隔开。天花板很高，家具到不了顶，可以看到远处另一面墙，整个大厅隔得错综复杂，像一座迷宫。我不知道她家占大厅面积的几分之一，也不知道总共有几家瓜分了大厅，直到我们毕业，失去联系，都是一笔糊涂账。
我那时觉得很有趣，新鲜。去过不少同学家，有祖孙三代共住一幢花园洋房的，也有住亭子间甚至违建小阁楼的。但A同学家这样的却是前所未见。后来进了大学读建筑学，看到密斯的巴塞罗那德国馆，流动空间，我立刻就想起A同学的家来。当然，隐私是差了点，说话声音响一点都会飘荡在大厅上空，被邻居听见，但那时上海住房很紧张，隐私差是个普遍问题。毕竟她书桌旁的落地窗外就是大草坪，景色非常好，那时的上海小孩，除了公园和市少年宫之外，很少有机会亲密接触大草坪，光这一点就让我很羡慕。
我告诉星星，当年A同学说过这是一个宋庆龄故居。进大学后没多久，就听说她家和其他住户全部搬走了，某个部门把房子收回去了，要修缮开放。后来我再也没关心过。星星笑说上海的宋庆龄故居有好几个呢。我说那房子一看就知道特别好，即使在宋庆龄故居里肯定也算极好的，你别不信，我来查查。
一查之下，才知道这原来叫“宋家老宅”，是1918年宋耀文去世后，宋母倪桂珍买下的住宅。宋美龄和蒋介石曾在这间大厅举行婚礼。倪桂珍曾在这里认于凤至为“干女儿”。倪桂珍去世后，大草坪上曾举行过她的安息礼拜。1949前夕，这间大厅还曾收留过躲避战火的百名难童，后来，宋庆龄又在这里创办了中福会托儿所。
“1927年12月1日，宋家全家人和亲朋好友们齐聚在西摩路的宋府，美国海军上将马克·布里斯托尔跟属下的一帮海军军官也来了，他们站在一旁，用赞许的目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。牧师开始为宋美龄和蒋介石祈祷。蒋介石跪在那里，身上穿着崭新的正式礼服：条纹裤子、高筒靴、黑色燕尾服和银色领结。他那颗古怪的花生头也剃得油光铮亮。”
——蒋介石与宋美龄婚礼的那一天，《宋氏家族》
哦，没想到我和同学们追逐打闹过的，被各种大衣橱大书架分割得支离破碎，有种迷宫即视感的大厅，在大半个世纪之前，一度叱咤风云，世间瞩目。有过一个家庭，一对新婚夫妇，一对结拜母女，一群天真孩童，这些人在黑白照片上留下的影像和我记忆中那层层递进的大衣橱、大书架一起，重叠在那间大厅的深处，回荡在众说纷纭的历史中。
资料说到宋庆龄1981年去世后，老宅就归中福会代管。我想起A同学家的确是后来才从外地搬回上海的。又和中学同学聊天，A同学早已和大家失联，一位同学说，隐约记得A的爷爷还是外公曾做过宋家的秘书，所以回到上海后会安排在那里住。我半信半疑，只奇怪自己对这一节为何毫无印象，也不知是从来就没听过，还是当初听过随后就忘了。
我又想起那落地窗外的碧绿的大草坪，夕阳下如此赏心悦目，那时恒隆还没有造起来，抬头看到的天空还比较完整，几个同学，常在那草坪上翻跟斗，打擂台，玩到天黑。我的侧手翻就是在那片草坪上学会的。天黑后靠窗的台灯就点亮了。窗扇高大宽阔，漆黑的窗外比我家窗外更显得广大，深不可测。但暖黄的光从大玻璃照出去，你知道外面的一切都处在密不透风的、三人高的篱笆墙的保护中，那幽深如井的黑夜也就没什么可怕，反而可亲可近了。
就在我聊起这段往事的不久前，澎湃刊登了一篇介绍宋家老宅的文章。另搜到一篇早年发表的老洋房故事，对宋家离开后有哪些人住过老宅有更详细的记录。看了文中照片，我发现记忆到底还是会产生偏差的，有些细节我记错了，比如我一直记得是落地窗，但其实是窗台很低的长窗，而那间大厅，好像也没我记得的那么大。
直到今天，宋家老宅尚未向公众开放。
澎湃 || 宋家花园：宋美龄出阁前的上海寓所
https://www.thepaper.cn/newsDetail_forward_12148456
上海老洋房精彩故事 || 宋家老宅: 宋美龄出嫁前的家
https://xw.qq.com/cmsid/20190601A00BRJ00
